纪州公滑胎,意味着将军对纪州唯一的耐心也不复存在。而今的纪州一与将军无姻亲关系,二无流着将军血脉的孩子,鹤殿殒命这笔帐尚未盘算,如此一来更雪上加霜。甲府藩藩主德川丰子饱读诗书,治藩有方,血脉上又系将军外甥女,乃将军早逝的二姐,德川重子之长女。六代将军位交由甲府丰子是理所应当的,然就融野所听,将军似乎很是苦恼同这外甥女多年来不冷不热的关系。当年本应由这外甥女继任五代将军位,只因她尚年少,天子大位才落进小姨妈手里。打那之后两人就不太对付,见了面客客气气招呼着,说实话没有纪州贤媳来得好相处。将军是个任性将军,嘴上说着对纪州失望透顶,真选起世子来好赖还是念及鹤殿与纪州教子的夫妻情分。攥着吉宗丢来的手巾,融野于她风风火火赶回纪州藩邸后又在缘廊上坐思良久。夏风疾驰而过,撩起两鬓碎发。她忽感心痛,是良心作痛。此前不久将军痛失独子时她已体味女子孕育孩儿之苦,失却孩儿之痛。闻纪州公滑胎,还在这忖度圣意,拈指细算松雪一族之得失。这敏感倘分得其他时候半点,松雪融野想不若现今蠢笨了。那人匆忙离去的身影仍停留脑海,深呼吸,融野揉眼醒神。回到道场,没见着照子不知疲倦地与众人过招比试,把眼看到休憩观战处,但见她怀中搂抱着酣睡的小个子。“又睡着了。”步至两人身旁,融野欲坐下,照子却“嗖”地起身,“我带她回去,你莫跟来。”“怎么了?”发个愣,融野瞬眼问道。“下回你再叫她伤心,别怪我揍你。”武女子举止向来谦谨,当下对这发小竟生出不客气,没个好脸色。“明卿!”跨步跟上,融野拦住照子去路。“我何曾叫她伤心?你说清楚些。”眸子一凛,武女子扬眉瞠视这空张一长漂亮脸蛋的发小:“我叁人一块儿长大,怎就你蠢笨至此?”“我是蠢笨,才要你告诉我,你告诉我了我便要聪明些……”“别吵了,我都没法睡觉了。”两臂一环照子,云岫由她托抱着。侧首看了委屈写在脸上的融野,云岫抻手扯开她的小袖衣领。痕迹还新鲜着,或许是千枝姐留下的,或许是那个大个子,又或许是哪个云岫也没见过的谁谁。青梅竹马,既长久以来都是以这一身份相处的,半山云岫也就没有质问和愤恨的道理。多说一句多问一句都怕毁了十多年来的情谊。
“回家,明卿。”轻拍云岫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子,照子应道:“嗯。”明卿的眼神,融野但觉陌生。含着怨,又携着融野所不解的零星恨意。步入晚暮的夏光将影子拉得且淡且长,她且蒙昧且委屈,且不晓为何事而难过。拖沓脚步独自回家,又于今晨来过的长屋前呆站一会,融野未敲门也未见人出来。有很多想说想问的,她松雪融野蠢笨,可隐雪先生是聪明的,定能从先生那求得一二解答。狭小逼仄的长屋终是不闻任何动静,融野移步离开,盛夏天,行至月上树梢方归家。“母亲——”“我已知晓,将军也已知晓。”昨夜留宿尾张藩邸的母亲想也是在那处闻得纪州公滑胎一事的。尾张乃御叁家之首,当代藩主德川吉通论家格确比纪州要高,然其人年少,将军似未曾考虑过。纪州公滑胎,尾张想必上下一喜,将军世子位又可放手一搏了。“眼下只能静观其变,储君是尾张又或甲府都不奇怪。”点头后融野看往母亲:“水户公更中意甲府?”“水户虽为御叁家却无继位权,处处爱与将军唱反调。知将军过去有意立纪州为世子,遂早早与甲府打好关系。”“刻下纪州公腹中已无将军之血……”“血缘最亲者为上,将军恐也不再处处眷顾纪州。”“可母亲,若甲府公为下任将军,我松雪当真就这样坐以待毙?”松雪一族靠攀附权贵得以延绵二百年,再有丹青世家的骨气,说到底受天子喜欢最是重要。“现去讨好也晚了。”母亲的面庞浮现出融野未尝目睹过的微妙笑容。“听说甲府公自京都召来一人。”融野倾身:“京都?”京都有尾形光琳为首的京派绘师,甲府公若召她来,松雪虽不得不头疼,二百年丹青名门也非全无招架之力。然观母亲似笑非笑的神情,融野不禁毛骨悚然,手指扣紧膝盖,一时连周遭的空气都凝滞粘稠了。“甲府公召的是我松雪分家,‘京松雪’之家主。”松雪分家,“京松雪”之家主——松雪融仙。不,如今应该唤作“松雪永仙”。